我们俩的幽会，总令我联想到多少年前我在劳改队的打谷场上偷偷地跑到看场的小屋里偎那ว么一会儿火炉。静静地看着一朵肉色的火，把一切存在和自己的存在都投到火里。透过稻谷的皮，我的鼻子能ม嗅到เ米饭的香气。但皲裂的手稍微暖和了就又得去刀似的寒风中拿起禾叉。在暂时的舒服中有着永远不可克服的厌烦。于是你终于走了。你走了。
他曾经在北京的一间邮局中发出一封信。虽然把信交到“国际邮ุ件”柜台后面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日期和航班，但还是没有兴致去把它索取回来再检查一遍。如果她愿意并且有时间，她会向机场查询的。从北京到旧ງ金山的航班并不频繁。这里面暗藏着一个测试。
他经常想出奇制ๆ胜，经常想创新，但劳改队给予他有限的条件却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寻死，也必须用最古老最传统的方法——上吊。老实说，这种死法是很无趣的，使人直到死都体验不到生活的新鲜ຒ。他握着绳子在打谷场边的一个碌碡上坐下。人在自杀之ใ前必须ี有一个ฐ短暂的停顿，经过一个思考的过程，这也仿佛成了一个ฐ通例，一套固定程序中的一个环节。没有任何人教导自杀者如何寻死，但每一个ฐ自杀者都会不自觉地重复这种古老的习惯。想必自杀和杀人一样，在数百万年之前已经由不断ษ重复的行为编入了我们祖先的精液，成了遗传密码。“算了！”他心里想，既ຂ然当权者玩弄他的天真，既然政治的欺骗都没有玩出什么เ的新花样，他在自杀方แ法和程序上都落入了前人的窠臼也不必感到羞愧了。尽管有两滴清泪流下来，但那两滴清泪却有另外的含义。当然，事后他方才知道，流两滴清泪也不过是自杀的程序之一。碌碡冰凉，整个世界看来只有他的屁股是清醒的。一切都想好了，想通了，当大脑แ里面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整理好之后，也就意味着遗忘。而他知道他其实并没有想好，没有想通，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想好、想通。将一切遗忘，那还是在他成熟ງ之后。但他坐在碌碡上的那时，他真的以为他是如此通达。四周弥漫着稻谷的气味，能ม感觉得到เ有一股暗香在地面浮动。某种秋虫应合着天上星星的闪烁，把那ว微弱的光转换成唧唧的叫声。没有风，但有气流在脚๐下汹涌，摆脱了折磨人的繁重的体力劳动，不去考虑什么身份、境遇、前途、责任，黑暗的风景也顿时呈现出美丽缤纷的色彩。他抚摸着绳子，那是一条用旧ງ的麻绳，柔软而且光滑，在凛冽的夜气中像一条死去的蛇。这时他觉得有一丝阴森的仇恨和令人心悸的爱意纠缠在一起，从心底冉冉升起。仇恨和爱意皆没有目的，没有对象，而是一种冲动，一种滋味。他努力追随这种体验，捕捉这种体验，但转瞬即无，心头又只剩下临死前的空茫。那ว两ä滴清泪实际上是青春的分泌物。那年他二十三岁。在我最后用枪将他击碎之ใ前，他居然微笑地直面对着我，使我知道他死得心甘情愿，使我认为他真正该死。这种微笑，才表明他已๐完全老化。透过模糊的泪水，他蓦然发现月亮。先是清冷的光和影子从远方漫延过来，还带着的音响，仿佛是干涸ຈ的土地正在被水滋润。接着，打谷场边的白杨树梢上一群乌鸦开始聒噪，黑色的羽翼习习生风。地面的阴影到เ处乱ກ窜，有的黑影竟然跳跃到土墙上、谷垛上和他的身上。星星隐去，但秋虫却鸣叫得更加响亮。手中ณ的蛇复活了，好大一会儿他才知道那不过是他的手在颤抖。
在北京分别时，那一刹那ว，你坚决地转过身去。失去地平线的迷惘的太阳，照着你丰腴而又显得伶仃的背影。我的耳朵里响着一团喧闹的金黄色，它使我的皮肤我的口舌异常干燥。我在后车窗中曾盼着你会转过脸来，表现一丝留แ连。但没有，我再没有能看到你的脸，没有能ม看到你的眼睛。
我就是这样在记忆中一个ฐ一个地收集女人的背影。
直到汽车在一处红灯前停下，看着拥挤在斑马线上的一张张烦躁的面孔，我才知道，你是把我，连同没有给你和你孩子一间住房的冷漠的城市，毅然决然地撇到了脑后。
怀着怅惘，我佩服你能ม不顾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