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唰的往前一大步，那道光劈在他身上，照出他年轻、黝黑的脸。
枯云道：“听人说东北危险，我一个人上路，就带了枪防身，您看您三位不也都带着枪的吗？”
“以前是个大少爷呢，收收地租，吃吃公家饭不就好了，搞什么放地产。”
“哎呀挤什么挤啊！死的是你亲爹还是你亲妈啊！”
“你打死结干什么？？”枯云气了，又怨，质问道。他的两只手在左面鞋带上掰扯，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很快的，枯云便脱得只剩下最贴身的一件白背心，一条白裤子。
尹醉桥手里确实提了样东西，一只木桶，里头是满满一桶水，还在往外冒热气。
但他还是老实地抓着浴ภ缸两边慢慢放低重心，坐进了滚烫的水里。
枯云侧着身子，背靠着床榻上的矮茶几，他听到เ尹醉桥拄着拐杖走开了，他想，是该如此了，这个人利ำ用完他，就该让他在这里等死了。枯云绷着四肢戒备地坐着，他不害怕，只是因为漆黑紧紧ู包裹住他，压迫着他，他被迫佝偻着背，坐得像只猴子一样。
枯云将手塞进了屁股底下，房间里凉飕飕的。这个时候，出乎ๆ他意料的，他耳旁又响起了那阵熟悉的脚๐步声。尹醉桥回来了。他没有说话，枯云听到他在他身边放下了些什么瓶瓶罐罐，他还闻到烟火味，他嗅嗅鼻子。尹醉桥说：“鸦片灯。”
尹鹤话多，一个劲和枯云讲话。
枯云靠在床头，道：“别叫我什么密斯ั特枯了，半中ณ不洋的，不好听。”
枯云的嘴唇嗫嚅着，黎宝山又写：“我知道你担心我，我还知道你去了太仓要找我。”
黎宝山不响，也不写字，他用肩膀靠近枯云，嘴唇跟着贴了上去。他在烛光照不到的混沌黑暗中亲了下枯云。
枯云抽了块紫灰色的手帕出来，压在心口，他再没和彭苗青多说什么，下楼路过客厅时，他往里瞥了眼，将那些坐在里面高谈阔论的一张张面孔全都记下，接着他便低垂脑袋，施施然地走出了黎府。
枯云道：“老富和阿关，我觉得你也不能这么เ武断，或许他们也去是探口风的？”
他们那一届的毕业生大多都参了军，有的战死沙场，有的和范儒良一样毕业之后就跟着国民军东征西讨，如今不少都在国民政府的军队，警察部门做事，还有一小部分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不是还在地方军阀混吃等死就是流亡去了越南，缅甸。
黎宝山凑过去看，笑说：“大公子这么多年了都没怎么เ变过。”
栾美莘一跺脚，咬着嘴唇不响了。文文的眼睛黑亮，直勾勾看着母亲和枯云，他一声不吭，默默地过来拉了拉栾美莘的手，把她从枯云身边拉开了，轻轻道：“娘，我错了，对不起。”
“唉大嫂，千万别这么说。”
尹鹤气红了双眼，已近失控，尹醉桥面不改色，他站直了身子看着尹鹤。他的身量其实要比尹鹤高一些，体格虽不及尹鹤结实，站成一条直线时依稀能捕捉到些早年从军时的坚毅风采。
枯云的胳膊上起了层疙瘩，他看出来了，尹醉桥不光坏，他还不近人情，情理不通，他甚至有点疯。他全身上下，从内到เ外都被这满屋子的黑暗给染成了同样的色调，父母双亡，残废不全的他活成了一片阴影，一个梦魇。
“随便你怎么和法国人说，他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早晚叫这帮大鼻子老外滚出上海ร。”黎宝山一拍桌子，一长串交错的脚步声过后，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了。枯云侧身躺着，他看到เ黎宝山迎着月光走了进来，他身上披了件外衫，缓步走到了床前，他和枯云四目对视，黎宝山问说：“吵醒你了？”
再说那个马修，他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了。
黎宝山洗得很快，不一会儿就从木桶里走了出来。他也觉得小房间里闷得有些难受了，出来后没有立即换衣服，而是先去开了半扇窗户。窗和门离得近，他全身上下恰恰好落进了枯云的视线中。枯云毫无防备，一眼扫过去就被黎宝山的精壮身材给看迷了眼，好一阵过去，他听到黎宝山说：“换一桶水，你洗吧。”他没能立即回上话，半低着头从门边走开了，到เ了木桶跟前，犹犹豫豫地往木桶里面看了看，说：“不用了，水还挺干净的。”
尹老爷尹千丈军阀出生，戎马半辈子，带兵打到绍兴时不知作了什么想法，毅然决然弃甲从商，到了上海落脚，大干实业。尹千翁家中六位太太，九个孩子，五男ç四女，这尹鹤便是他的三太太生下的孩子。尹鹤虽非家中长子，但尹家上下唯有他随父从商，名下已有多处实业，听闻他也是最讨尹老爷欢心的那一个ฐ。
三小姐红着眼睛转移了叱骂的对象，找到了阿珍，又踹又推的：“死丫头晚上不锁门，让人从外面进来了吧！谁不知道枯家有钱，富啊！”
初河摸了摸鼻子，三小姐嘴巴确实臭，据说是老毛病了，从小胃不好，也正是因为这毛病老大岁数了还没嫁人，初河昨天没能和三小姐说上话，如今与她隔着十来步站着，连他都闻到了那股粪坑似的味道。
枯云闭上了眼睛，维持着侧身躺卧的姿势。他的被窝里钻进来另外一具身躯，他不响，不动，静观其变。
范儒良懂ฦ得分寸，仅碰一碰手，触一触胳膊，都不是什么越矩的行为。枯云没有出声，范儒良这才更进一步，他搂住了枯云。枯云平缓地吐息，心脉的起搏也是原有的频率。他睡着，以他一直睡着的姿势。